帝姬离城那天,太原府下了小雨。
车驾并不多,帝姬将所有的护卫都留在了太原城,只带上了自己的内侍和宫女。
“大宋地界,与天使同行,”她说,“我是不必怕的。”
天使就很有些讪讪,将那一大堆早就准备好的话都重新落了腹。
车马在观门外等着,太原城的文武官员们也在门外候着。在宫女们的簇拥下,朝真帝姬走出来了。
她穿着一件青色的道袍,从头到脚什么首饰都没有,素净得好像要溶进初春的烟雨中,让人几乎无法相信,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,在太原坚守数月,硬是拦下了金军的进犯。
而今她受到自己人最深重的背叛,她原本是可以反抗的……可她竟然恪守礼教,不肯多走一步!她宁愿承受不公平不正义的屈辱和痛苦,也不愿忤逆她的兄长,她的君主!
她甚至连一句责难的话都不愿出,沉默而恭顺地走向她最悲惨的命运!
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具美德的人吗?
只要一想到这里,所有与她共事过的人,胸腔里都有不平之气激荡反复。
官家是大宋的官家,他们不能公开指责他,但他们也有他们表达态度的方式。
张孝纯上前一步,越过梁师成,直接跪在雨水中,行了个大礼。
“此间生民士庶,皆受帝姬庇护之恩,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,却在雨中显得极其响亮,“此恩,河东路百姓永不能忘!”
在他之后,所有人都跪下了。
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帽冠,打湿了他们的面容,却不能熄灭他们眼中无言的怒火。
帝姬!帝姬!
帝姬无言地望向自己身侧,有内侍走出来,扶起张孝纯。
“赵家子孙,皆有守土护民之责,”她说,“况且太原府能数度击退金寇,皆赖将士齐心用命,我又有何功德呢?”
“粮草调度,营寨沟壑,何事不是帝姬劳心劳力?”王禀忍不住说道,“若无帝姬,我等恐不知埋骨何地!”
她听了这话,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。
“粮草之事,我还要同诸位道歉,”她说,“不过,或许过几日粮草就通了,到时……”
她忽然失神,像是察觉到自己失言似的,摇了摇头,叹了一口气。
但她话里藏着的意思,在场谁不明白呢?
她在这里,官家就不给粮草,还不是用尽手段要逼她回京!
少女站在一棵细柳树下,柳枝摇摇晃晃,在细雨中荡起她的袍袖,就更显她的脆弱与无辜。
有人站在后排,忽然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。
梁师成的脖子僵硬着没有回头,可他却像是什么都看到了。
不安。
非常不安。
太原府有人知道她的手段,有人不知道她的手段,但不管如何,他们既然在太原府相识,又并肩作战这么久,自然会将她“守土拒敌”的一面认定为她最主要的属性。
有了这个最为耀眼的美德在上,他们自然会忽略掉她那些工于心计的面孔——甚至加深了他们对她的好感,是呀,是呀!她是个有心胸城府,智谋手腕的人,那她不做反抗跟着官家的使者回京城,不是更彰显她的忠诚与隐忍吗?
这么一想,好感度加倍再加倍了好吗!
但梁师成和她相识却不在太原府,而是在京城。
他清楚地看到她那出尘脱俗的仙人外表下有颗多么可怕的心!
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,硬是被她架空成了个半养老的废物!当然,没人会说帝姬将他架空了,但无论是石岭关防线还是太原府粮草,甚至连宣抚司的人事调动都由帝姬来主持,那他这个宣抚使还有什么权力呢?
一个时时刻刻都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的人,不管是什么性别,什么年龄,什么出身,都不能小觑。
所有人都跪下了,梁师成不能不跪。
他也跟着跪在了玉皇观门口的石板上。
石板被雨水冲刷得极冷极硬,一跪下,钻心的疼就从膝盖传了上来。
梁师成下意识就抬了头,去看这个他不得不跪的对象。
朝真帝姬正在望着他。
少女的面容是美丽的,她有雪白的皮肤,鹅蛋的脸型,端正的鼻梁,红菱般鲜妍的嘴唇,还有一双细而长的眉,任何人有这样一副五官都可以令人心生欣悦。
可她还有一双黝黑的眼睛。
黝黑冰冷,森然刺骨。
像是处在极高之处,甚至处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,透过那双眼睛在看着他,嘲弄他,鄙薄他。
只要一看那双眼睛,她要说的话,梁师成就全都明白了。
帝姬上了第一架马车,官家派来的使者准备登上第二架马车时,梁师成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,拉住了马车的车门。
“太尉有何吩咐?”使者很不解。
“你须得小心些,朝真帝姬必不会束手就擒,让你们就这样将她嫁去金国。”梁师成说,“一路严加看管,还有,到了京城……”
那个中年宦官听了这话,扑哧一声就乐出来了,甚至没让他说完话。
“太尉也太小心了些,”他笑道,“她只是个小小女郎罢了,有官家在上面,她能掀起什么风浪来?”
梁师成就什么都不说了。
车驾缓缓往南走,两三天的路程,眼见着路边就有了一点绿意,只是人烟稀少,十分清冷。毕竟整个河东路都被发动起来,要么往北边送,要么往南边去,能无所事事在家待着的人就不是很多。
但到了赵城,人就突然多了起来。
一片片的军营,一队队的士兵。
帝姬的车-->>
马也不进县府,直接就进军营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佩兰掀起车帘,往外看了一眼,有点疑惑。
“是童贯的人。”王穿云忽然说,“我见过那个人。”
帝姬端坐在正中,似乎一点也不好奇,两个少女就一起转头看向了她。
“童贯是太上皇的人,”佩兰有点激动,还有点兴奋,“他必是来解救帝姬的!”
“不,”她说,“他是来抓我的。”
童贯不在这里,但捷胜军当初与帝姬很亲善相熟,因此帝姬的车一停下,立刻就有人来拜见了。
一群人都板着脸,那位副使就低着头,“帝姬车马劳顿,太师很不放心,因此遣臣来此迎帝姬……”
“难得太师记挂我,”她很和气地说,“多谢你了。”
副使的头就更低些,“臣斗胆,帝姬车驾如何没有护卫随侍左右?”
“太原府战事未歇,我将他们都留在那了,”她笑道,“况且也不是没有护卫,天使带了十几骑在旁护卫,而今又有将军在,难道还不足吗?”
副使的头就快要低到地上去了,“臣,臣,臣……”
她翘起嘴角,一言不发地望着他。
终于副使硬撑着,将话说出来了,“太师也是不得已……”
捷胜军将帝姬的帐篷收拾得干干净净,有瓜果,有熏香,没有炭火,帐篷里却暖融融香喷喷,总之就是突出一个非常舒适。
非常舒适,非常心虚。
有内侍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送过来,方便帝姬舒舒服服地洗个澡,换身衣服,再吃些东西,等安顿下来了,情绪也能好些之后,副使再将剩下没说的话说完。
赵鹿鸣在太原时,太上皇与官家给了她两个选择,其中一个明显是陷阱,另一个则相对好很多。
但除此之外,她还可以留在太原,或者是返回蜀中。
所有的选项她挑了那个最明显的陷阱,是因为其他三个选项也都会归到这一个里:
太上皇和官家媾和了。
“西军十几万人挤在洛阳城外,粮草将尽,太上皇很是不安,虽有太师弹压,可帝姬细想,西京岂无豪族大家呢?”
话不能再往下讲,再往下讲就难听了。
但赵鹿鸣可以翻译一下他的未尽之语:
西军是太上皇的倚仗,但西军的军纪就那么回事,有粮饷时能给你放三通箭,没粮饷时怎么办呢?
没粮饷时就要闹了啊!
十几万的西军就要饿肚子,头顶上好几个世代将门的大佬,洛阳那群豪门又天天和他们勾肩搭背,推杯换盏,太上皇就更不安了。
此时官家压不住赵构,也没有能力自己将朝真帝姬绑回来嫁给金人,耿南仲就出主意了:
跟太上皇握手言和呀!
你没能力给帝姬绑回来,太上皇有能力呀!帝姬信她爹,信童贯,只要童贯派兵北上,堵住帝姬南下的路,还怕她不能束手就擒吗?
东京不能便宜了金人,西京也不能便宜了大头兵,只要父子俩和和气气,将金人送走,丘八们各自卷铺盖回关中蹲着去,再找个机会给康王发配了去,两京不就太平了吗?天下不就太平了吗?
至于三镇,三镇对于两京而言,算个什么呀?毛都不算!
太上皇辗转反侧,唉声叹气,据说还对月落了泪。
“朕的呦呦,”他哽咽道,“朕最爱的就是这个女儿……”
童贯站在下首处一句话也不说。
太上皇哽咽了一会儿,悄悄看了童贯一眼,声音忽然就变冷了。
“卿在太原时,也与呦呦相熟吧?”
“是,”童贯叹了一口气,“若是臣派兵前往,必能将帝姬请来。”
这话说出口,太上皇就放心了。
又可以放心地落泪了。
“朕已经年未见她,此时若与她父女相见,朕岂忍心送她去北国那等苦寒之地?”太上皇哽咽道,“还是不要再见了吧。”
朝真帝姬面色沉静地听着副使复述这些话,忽然说:“王总管守城不易,若西军撤去,洛阳平安,还望你们能筹集粮草,供给前线将士。”
这位捷胜军的副使没忍住,也扑通一声跪下了。
“帝姬的话,臣一定转述给太师,”他哽咽道,“臣……臣……”
“我都明白,”她伸出一只手,示意他不要再说了,“否则我为什么一个护卫也不带上?”
这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就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滚滚热泪了。
太原城外的义胜军军营里,一群灵应军正在笨手笨脚地换上义胜军的军服。
“我这里还有五十个亲兵,都是辽人,与你们语言相通,又忠心于我,”孙翊说,“我现叮嘱了他们,你们正可以一起带了去。”
三个高坚果互相看一眼,王善就上前一步,很郑重地道了一声谢。
“先不要谢,”孙翊皱眉道,“你们带这一二百号人往京城去,只要路上谨慎些,倒不难走,只是你们身携铠甲兵刃,如何入城呢?”
这是个大问题,但王善一点也不为难。
“我们有入城的文书。”
孙翊就很吃惊,“你们从何得来的?”
“而今老种相公管着城防,”王善笑道,“种家军中有人与我们亲厚,替我们谋了一份,将军不必担心。”
谋了一份文书的人跪在军帐里,跪得特别乖巧。
小种相公来来回回在他面前踱步,眼睛就盯着那段脖子。
“从今日起,”老头儿恨声道,“你这狗头就不是你自己的了,只算暂寄在你处,若出事了,你自己将它砍下来,送京城去!”,